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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明:上帝的棄地
聲明:本文主要摘自網頁信仰對話錄, 以便基督徒朋友作資料查詢和學習之用。無任何商業目的! |
北 明
初到美國,那句「國罵」挺不雅的老在心裡頭轉悠。看看左右沒人, 它就變成英文脫口而出,後邊一定跟著那被罵的名字,「美國」。
貫通南北的高速公路在某些交通繁忙區八、九條車道並行。夜間 ,左邊一條白色車燈的長龍,迎面而來,看不見尾;右邊一條紅色車 燈的長龍急速而去,望不見首。心裡狠狠地說:這就叫交通、能源、 速度、活力!住區里,能長樹的地方全長著樹,該長草的地方都長著 草。松鼠和叫不出名的小動物在地上蹦;從前祗在鳥籠里見過的鳥兒 在樹上唱;大雁、天鵝成群地棲息在路邊一片一片的湖濱,安適自在 ;大群的野鴨子世代定居在房前屋後,平日搖來晃去旁若無人,夜間 嘎嘎大叫大嚷著開Party,更是肆無忌憚。一些公路旁,告示牌上書 :當心過路的鹿!另一些公路邊,地里的莊稼從不見人拾掇,卻茂密 如林,轉眼入秋,且見豐收。心裡便又狠狠地想:這就叫自然、和諧 、田園、生活!
從來也不曾自我暗示自己是哪國人,現在突然鮮明意識到,自己不是 這裡人,這是美國。路是人家的路,草是人家的草,景是人家的景, 連乾乾淨淨的垃圾都是人家的乾乾淨淨的垃圾。美國的月亮未必比中 國的圓,但美國的天空確實比中國的藍,月亮也比中國的亮,即便在 人口稠密的工業區新澤西州,也感覺不到空氣污染。
這番感覺,有點像是一個「山漢進城,沒拉(沒有)見過電燈!」一 日,一個美國人來家講經,翻開書,指著畫面上的天堂告訴我,那裡 如何如何好。見我無動於衷,問我作何感想?我說:您瞧,我現在正 坐在天堂聽您講紙上的那個天堂。老人四下環顧我拾來的這個家,疑 惑不解。他當然不懂,我這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山妹子」,心中另有 一幅畫卷:同樣遼闊的土地,那裡荒山禿嶺,一些地方寸草都不生, 水土嚴重流失,河流乾涸,樹木毀盡。空氣嚴重污染,能源嚴重浪費 。鐵路設施嚴重失修,公路狀況不堪。人口過剩,教育水準持續下降 。苛捐雜稅過重,農民紛紛逃離世代視為命根子的土地。盲流成了一 個人數眾多的社會階層,在戶籍制轄區里四處掙動,尋求生機……
當視覺終於適應了遍地「高級別墅」、「高幹療養院」的美國新澤西 州居民住宅區和恢宏壯闊的「資本主義」公路景觀,偶爾就座桌旁, 瀏覽美國史,那句不雅的感慨復又浮上心頭。
歷史上的美國也有「survival」的時候。作為一片移民新大陸,美國 受制於大英帝國的遷徙控制、貿易關稅政策控制以及由此而生的其他 政策控制,美國的僑民們終於憤怒了,一系列民眾自發性的反抗終於 導致英美雙方大規模武裝衝突。當潘恩(Thomas Paine),一位相信 鬥爭之重要性的教友派信徒,以一本名為《常識》(Common Sense) 的小冊子,鼓動人們為獨立、自由奮起戰鬥的時候,美國各州的領袖 們接受了這一來自民間知識界的倡導。傑佛遜(Jefferson)們發表 了《獨立宣言》。這場源於民眾自發自衛性質的戰爭變成了美國的獨 立戰爭。一群不過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在自己的家園裡打了 整整五年,終於,而且居然就打敗了英國正規的皇家軍隊!美國嬴得 了獨立和自由。這場戰爭因此載入史冊,潘恩也因此成為美國著名的 思想家。美國也打過內戰:南北戰爭給美國心靈留下了慘痛愴痕,但 是戰爭促進了北方工業的持續發展、鐵路的延伸、農業的進步以及創 造力的開發,使北方變得興旺發達;而且結束了南方不平等的奴隸制 度,使美國變成一個真正統一的民主社會。
外戰,打出一片獨立、自由新大陸;內戰,打出一個民主、人權新國 家。
這是美國的輝煌。
近代中國,無論內戰、外戰,戰事頻頻:鴉片戰爭、甲午戰爭、軍閥 混戰、北伐戰爭、抗日戰爭、國共戰爭、韓戰、中印邊境戰爭、 中蘇邊境戰爭、中越邊境戰爭。從抵禦外侮的鴉片戰爭一敗塗地之後 ,一個接一個的戰爭,越打越荒謬,越打越國破民窮、自棄自餒。唯 有抗日戰爭,柄以自衛的正義,賴以國際大背景,因侵略者宣告投降 而獲勝。共產黨一把將勝利桂冠弄在自己頭上,卻不敢向失敗者要求 賠款 贏都贏不成個體統。國共戰爭是共產黨真勝了,打出的卻是 一個專制政體,將疲憊、衰竭、苦難重重的中國一舉投入絕望的深淵 。
戰而無勝,這是中國的不幸。
中國在歷次戰爭中將國氣喪盡,是世人共睹的事實。人氣也走了,人 卻未必知覺:總結近代失落,中國知識界一個強烈的共識是,無論為 了什麼,也不要對抗,不要衝突,不要騷亂,不要動盪。反抗壓迫, 抗議專制等於激進,等於非理性,等於把中國推向深淵 以苦難的 名義!可是沒有人願意正視這個現實:共產黨統治四十多年,「人民 團結」,「社會穩定」,但這短短幾十年內,全國直接和間接被迫害 至死的人數高達六千萬!比近代中國曆次戰爭死亡人數的總和還要多 ,比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的總和也要多。
「任何自由以外的東西都不足稱道。……如果我們現在不戰鬥,戰爭 就留給了我們的孩子們。……」面對英國的控制,潘恩如是說。南北 戰爭期間,面對南方聯軍的節節勝利推進,為了美國的民主、統一, 美國總統林肯作出了兩個重要決定,其中之一竟不是停戰講和,而是 找尋一個能力比南方軍隊統帥羅伯特·李(Robert E.Lee)將軍更驍 勇善戰的人,以便領導北方軍隊徹底打敗南方。這種為自由民主不惜 流血犧牲的精神,體現了人權天賦的神聖性。但是,這一被美國知識 份子視為「常識」的道理在中國知識界眼中已經成大逆不道。無論如 何,七十多年前,中國尚有進步知識份子陳獨秀撰文,號召人們「為 自由而戰」。屈服與壓迫多年之後,如今的中國知識界,再也沒有勇 氣面對血寫的歷史與現實,再也不會出現潘恩一類知識份子,公然敢 於為了人權,號召人們起而戰鬥,更不會出現林肯一類的領袖,敢於 以戰易戰,以求和平。
美國雖然是一個如此強硬的國家,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三權分立的 民主政體,美國誕生於妥協和寬容。沒有什麼人教導他們那樣做,但 當五年之後,曾決意以戰爭和鮮血的代價爭取獨立的「好戰份子」們 帶著戰後的疲憊與興奮,再次聚首費城時,為了建立起自己全職能的 政府,不約而同地變成了寬容的「妥協派」。從議員們所考慮的第一 個草案:維吉尼亞(Virginia)草案起,各種調整方案和妥協議案相 繼而生。例如關於國會的體制,從草案:二院制,各州代表人數按人 口比例產生,變為反對案:一院制,各州代表人數一律均等,最後變 為折衷案:二院制,但眾議院議員按各州人口比例產生;又如,在國 會與政府的權力分配議案中,妥協產生了三權分立的政體;再如,在 國家與州際權力的辯論中,妥協議案給予並限定了政府機構的各項權 力,同時為州際保留了他們憲法以外的傳統特權等等。會議開了四個 月之久。四個月激烈辯論,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會下串聯,暗中拉票, 左右設防,明爭暗鬥。知道的祗是,四個月之後,費城會議再次成功 :新憲法誕生了,一個大多數美國人接受的強大的美國誕生了。
取義得義,這是美國的另一種輝煌。
接受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教訓,中國的仁人志士在爭取民主時,也身體 力行寬容、忍讓的方針。八九民運是一次和平、理性的人權、民主的 訴求,但不幸的是,它仍然以失敗告終,而且敗的更為慘痛 官方 徹底的武力鎮壓,而後全國大搜捕以及大搜捕中民運人士們全面大逃 亡。
和平、理性的訴求導致失敗;非和平、非理性的爭執照舊導致失敗。 93年在華盛頓召開的中國海外民運大會,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參加了。 會議人數眾多,盛況空前。祗是立即就吵起來了。吵也不要緊,意見 不同,總歸要吵。但接著就會下比會上忙,暗中比明里動作多,雪恥 (不知同道間有什麼大仇恨)比談判重要。寥寥數日,就把個民聯、 民陣聯合大會開砸了:聯合之後,海外的民運組織不是一個,竟也不 是兩個,而成了三個。如果不是這次「聯合大會」,即使共產黨專門 派人來搞分裂,也未必能在一周之內搞出個如此分裂的局面!
1776年美國的獨立宣言公告於世前,潘恩便說:「如果我們現在遲疑 ,如果我們拒絕走向不遠的未來,我們便會失去將這片大陸建成地球 上最輝煌之地的機會……。我們有力量使這個世界重新開始。這種情 形自挪亞時代從未發生。一個新世界的誕辰日近在咫尺。」這等的自 信,中國不再有,若有也不敢說,若說出來也做不到。儘管「天下興 亡,匹夫有責」,儘管憂國憂民原來是中國文人的傳統,儘管我們苦 難的祖國從來不缺少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但世紀以來,中國人無論 說還是不說,做還是不做,也無論怎麼說,怎麼做,結局祗是一個: 一路頹敗到最後。
我麻木的心曾經和自己的同胞一樣,對橫在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全 當是苦難深重,歲月漫長,好歹都是一種活法。而今身處異國,歷歷 觸目驚心,不由得驀然回首,發現那「山凹上的中國」不僅僅滿目瘡 痍,而且已是一片即將陷落的大陸,一條沉船:有錢人紛紛轉移資 金,要麼大肆揮霍;沒錢人悄悄聚 家當,要麼囤積居奇;大街邊, 水泥電線桿子搖搖欲傾,不會有人扶,也不會有人貼告示,更不會有 人通知有關部門修復;村野中,棄嬰哇哇哭叫,不會有人拾起,不會 有人同情,甚至不會有人多看兩眼;年年都說要出事,人人等著出大 事;偷渡移民潮有漲無落,燒香磕頭有增無已,想事不想明年的事, 說話不說下個月的話……,想像中,上帝的棄地也不過如此。
一年前,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美國教授林培瑞對我和朋友們說起他 在北京的一次經歷:秋天到了,一日,他的中國同事們相互吆喝著上 了車,說是要去香山看楓葉或是幹什麼。究竟去幹什麼,他也沒弄清 楚。反正看大夥熱情高漲的樣子,此行值得一去,他便跟著去了。到 了,下車上山,走了很久,大家停下來,指點遠處唏噓不已。他順眾 人所望翹首望去,還是不明白人家為什麼這樣動情於衷。便問,「你 們在看什麼?」人家說,「楓葉呀!你看,那裡,楓葉!」於是,來 自美國普林斯頓的林教授終於注意到了那少許的紅葉,他卻無法讓自 己也激動起來。他的同事們不知道他在美國的家,房前屋後濃蔭遮蓋 ,整個新澤西州,春季一片翠綠,秋季五顏六色,變紅變黃變成透明 色的何止楓葉?
聽完故事,我也和眾人一起笑。笑完心裡暗暗禱告:紅葉美麗,心向 往之。蒼天在上,別讓東方那片故土失了最後的希望。
作者來自北京,作家,1991年與丈夫鄭義到美國,在普林斯頓大 學中國學社做訪問學者,著有《告別陽光》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