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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生:中國的仇恨文化
聲明:本文主要摘自網頁信仰對話錄, 以便基督徒朋友作資料查詢和學習之用。無任何商業目的! |
孔捷生
傳統文化的一大缺陷就是「平等」的觀念欠奉,法制因此難以生長。 在中國的民間社會,民事的曲直莫不通過宗法、鄉紳的道德權威去仲 裁。然而,用那些粗線條的人際守則去劃出「公平」的道兒來,談何 容易!於是稍有失當和不慎,芝麻綠豆的小事都可能上升為難以化解 的仇怨。從另一個角度考察,中國人的「報仇雪恨」的各種故事都抱 有特殊的審美興趣。「擺平」仇家的過程越是艱難曲折,苦主的心志 越是堅韌不拔,越是受到激賞。倘有歷數十年乃至經幾代人前仆後繼 ,終於沉冤得雪,還仇家以惡報,那簡直要立牌坊了。
有時設身處地去想想,承襲先人的仇怨,將刻骨之恨當做精神支柱, 當做生存的原動力,無論他日是否能手刃仇家,這種人生實在是太陰 暗、太恐怖。至少我本人是沒有這份大志的。
也別小瞧了「仇恨」這一股底氣,它向來是革命、造反、鬥爭的催化 劑。專制與人治的體系播下了無數怨和恨的種籽。一旦這種社會結構 的脆弱平衡被破壞,「有仇報仇,有冤申冤」的煽情口號就足以點燃 燎原野火,從而呈示出平時不易窺見的人性的另一層面。
階級論與仇恨的升級
先朝統治者與造反者之間的血腥故事,在史冊和話本演義里是讀過不 少了。不妨再淺析一下革命文藝的樣板──《紅色娘子軍》。
吳瓊花作為家奴,恨極了主子「南霸天」,投奔紅軍後偶遇大仇人, 即下手行刺。後被黨代表洪常青再三教育,要將個人的仇恨提升為「 階級仇恨」。結果是仇恨的深度和廣度愈加擴大,從一對一的較量變 成人群與人群之間的廝殺。
我在海南當過多年知青,知道不少軼事。「南霸天」實無其人,但有 關情節也非空穴來風。電影是在陵水縣拍的,借用了一家無辜漢人的 大宅,此人以後便無好果子吃,兒子孫子都被斗得抬不起頭來。然而 ,真實的史料卻是取自陵水的黎族大頭人王昭夷的故事,王家自清朝 起就是世襲的峒主和團總,蓄養家奴也不足為奇,但傳到王昭夷這輩 ,他已讀過高等師範和黃埔軍校,他參加過北伐,國共分裂後他回鄉 舉旗響應中共瓊崖特委的武裝暴動,麾下驍勇的黎族農軍戰功彪炳。 不過,由於他和中共「左傾冒險主義」的歧見,便返回黎峒擁兵自重 。紅軍的盲動相繼失利後強令王昭夷出陣助戰,王不從,還坑殺紅軍 的敗兵。紅軍當即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設伏險活捉仇人。後來將王 昭夷的姻親、民團副手擊斃,並搗毀其黎峒,滅其滿門。
類似故事,國共鬥爭史上不勝枚舉。由此可見,讎隙一啟斷無好報。 之所以動不動「滅門」、「誅九族」,正因為雙方知己知彼,出於對 陰沉狠毒的復仇心理的恐懼,怎能不斬草除根?此亦古而有之也。「 階級論」及「鬥爭論」只是使得人際間的仇恨泛化和深化罷了。
軟兵器和斯文戰法
如果動輒血濺五步,中華民族就配不起幾千年的璀燦文明,幾與化外 生番相去不遠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的。
中國的歷史打打殺殺之頻密,和她所創造及積累的精雅斯文一般舉世 無匹。很早以前,祖先們就把一種「軟兵器」使得出神入化 即是 動武之前先動文,必得找一個「筆落驚風雨」的好寫手,作一篇洋洋 灑灑的檄文,傳示天下,先確立對方的罪名,「罄南山之竹,書罪無 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舊唐書 . 李密傳)真是千古名句! 至於開掘大運河的隋煬帝是否真的那麽十惡不赦,已無關宏旨,反正 動粗已有了口實。這一軟硬兼施、文武並濟的戰法確是萬古常新的定 式。
毛澤東自是精通此道,他的《敦促杜聿明先生投降書》、《將革命進 行到底》、《別了,司徒雷登》等一系列的檄文,氣吞河嶽,一紙龍 蛇猶濕,內戰已打得勢如破竹。偌大一個國府,居然找不到一位筆手 來回應,冥冥之中,運數已定。
人們往後可以悟出,這種軟兵器之殺傷力,是非常可怖的。
與人相鬥,其樂無窮
本來,「有仇報仇,有冤申冤」的利器出鞘,將仇家的頭顱揮落,天 下大定,就應該刀槍入庫。至下一個復仇循環周期的來臨,其間總有 一段相對穩定和平衡的時間,歷朝歷代莫不如此。此時的「時代主旋 律」已非仇恨和鬥爭,否則民生如何休息?文明又如何發展?
唯獨毛澤東別具一格,打下江山,內戰的勝方「華盛頓」和敗方「李 將軍」當然不得並列史冊。他還不恩准人民卸下仇恨的重軛,在國內 國際樹立了形形色色的假想敵,「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警策全 黨全民枕戈待旦,聞雞起舞。本人也適逢其盛,自記事起,胸腔間就 被各種仇恨灌輸得喘不過氣來。年方弱冠,已被人斗過,自不免也斗 過別人。驀然回首,中國人的家園及心靈都已鬥成一片焦土。
毛當然是身體力行的,從梁漱溟到彭德懷……斗完了「諍友」鬥戰友 ,討逆檄文依然深文周納,一瀉千里。只是不復當年之筆走風雷、舌 燦蓮花了。毛身為一代雄主,霸氣已遠勝其才氣,更不耐煩去講什麽 道理。偶爾重讀他四九年之後的討逆雄文及偉論,總覺得霸氣橫溢而 又不知所云,饒是如此,尤見天馬行空,妙不可言。
翻案與善後
中國的政治鬥爭傳統之「傳檄天下」,將對手的罪名板上釘釘地確立 ,再一舉摧垮,使之永無翻身之日。從秦代的李斯、宋代的王安石、 明代的張居正直到清末的康梁變法,都不脫「人亡政息」的模式。因 為國人在理想的衝突、政治的歧見面前,只有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 道德話語和精神衝動。將仇家擺平時播下的怨恨,又終將納入「翻案 」後報復清算的歷史因循。這是中國文化的悲哀。
試想俄國1993年10月間的短促內戰,葉爾欽總統作為勝利的一方,將 所有的死難者予以光榮國葬,而無論其立場的異同和為哪一方戰死。 俄國的政經亂局並不令人羨慕,但處理事變的這點政治智慧,北京滿 朝竟付諸闕如!幸而,中國人也總算創造出一個成功的範例 即台 灣政府對「二、二八」歷史遺案的善後處理。由政府向人民沉痛道歉 ,呼籲朝野化暴戾為祥和,藉此確定「族群文化」、「心靈自由」的 神聖不可侮辱。「二、二八和平紀念日」之載入史冊,掀開了一頁新 篇。
終極信仰與社會和解
李登輝本人是一個基督徒,其宗教情懷對政治的投影是不能被忽視的 。今日台灣的官僚階層幾乎清一色是西方教育背景薰陶出來的。不同 價值體系的嫁接是超越文化宿命的可取途徑,而接受新芽植入的母體 當然就是儒家文明中的「清流」。譬如誠信、仁義、忠恕等傳統價值 。
中國人絕非一個唯重「仇恨崇拜」的民族,即便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中 也有頗具超越性的賢明之舉。明太祖朱元璋打下江山,並不對被中國 人驅逐出境(元朝的末代皇帝倉惶辭廟,逃回漠北草原)的蒙元王朝 深懷恨意,他將忽必烈跟漢、唐、宋的列祖列宗一併祭祀,從而使得 中國的歷史名正言順地成為一部多民族、多元文化的歷史。由此可見 ,傳統的河床是可以包容和吸納眾多不同源頭的活水的。
從基督文明的終極信仰里衍化出來的公平競爭的風範,政治家風範, 求同存異的意識,視對手是同行而非你死我活的敵人等等,都不難與 儒家文明嫁接,從而一一消解鬱結於朝野的種種宿怨,創造出一個相 容互敬、雍容大度的文化氛圍和社會生態。
九十年代初,中國的知識分子提出「社會和解」的概念,正是一種文 化超越。惜乎至今仍未被持不同政見的各群落和團體所認同。先一鼓 作氣把仇家擺平再說別的,這種陳陳相因的歷史循環,不知什麽時候 才沉澱為化石標本,只在博物館裡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