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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國夢（散文）
我的中國夢
一九八九年六月不幸離鄉背井，宛如惡夢一般。輾轉香港、巴黎，落腳美國，惡夢漸醒，卻又墜入思鄉夢，幾乎夜夜在北京或老家。 後來，有了信仰，又學業在身，鄉思淡了些。不過，我卻有了一個真正的夢，一個白天做的夢。
我夢見一張中國人的臉，帶着古老的安詳，帶着天然的自信，在微笑……
一個真正解放了的中國人，一個人格上獲得自由的中國人，才會有這樣的微笑。
我知道，中國人的品格，眼下正受着雙重的壓迫。一方面，歷史留下的自豪與落後，交織成絞索，折磨着他的心。那飽經滄桑、歷盡世故的老臉，佈滿皺紋，一片土灰，畏祟如鼠，一望便知受多了人倫社稷的磨難和擠壓，喪失着獨立自由的人格尊嚴。
另一方面，現代的欲望，又撩撥着他的心，他再也不能強作知足常樂的樣子。他變得焦躁不寧，原本麻木無神的小眼睛裏，開始閃出貪婪猥褻的光來，一望便知他的內心深處受着現代物慾的誘惑和挾迫，以致不擇手段。
一個是人的擠壓，歷史已經沉澱嵌刻在中國人的臉上；一個是物的挾迫，西方的魔鬼開始在中國人的心裏作祟。當這兩種表情合而為一時，人看了心裏難過。
幾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在北京虎坊路坐公共汽車，見有一串小商販蹲坐在馬路邊上，幾個高大的外國人站在他們面前，彎着腰像是要買什麼，不遠處卻有一架攝影機對着。中國小販們仰着臉，伸出手，幾乎是跪着，爭先恐後地向外國人招徠着。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臉。那些瞼上有着幾乎一樣的表情：麻木又狡譎，忠厚又貪婪，像笑又像哭。一路上，我心裏真有哭不出來的感覺。那些臉，那種神態，伴隨着羞愧和悲忿，至今銘記在我心裏。
中國人心裏心外的累贅和束縛太多。以往受治於人，什麼聖人、大人、強人、偉人、政治老人，其實都是有罪有恨的人，因而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騙。於是要解脫，要民主和自由。可他們還沒有從人的桎梏里爬出來，便被物慾罩住了，爭着要做金錢的奴隸。
北京現政權搞經濟，有其政治功利，中國人想發財，出自私利，都合乎情理。但人情事理很怪，你如果順看它的一面往裏走，不知不覺便陷入迷津了。中國人精神信仰上的危機，遠比政治危機深刻得多──傳統文化糟蹋得差不多了，共產主義又有幾個人還在信？但如今整個社會上下，誰還顧得這些，都在讓人的貪慾拖着走，去順應來自西方的物質挾迫和誘惑。這就使中國人一邊掙脫自己的枷鎖，一邊又落入西方人正在設法掙脫的另一種枷鎖中了。
不來美國生活，便不了解美國。美國式的現代化，帶來了嚴重的道德、生態和社會問題。這些問題已經引起了頭等的關切，我們卻在步其後塵。
但是美國的另一面，我們卻不學，那就是美國人的深層精神結構。美國人最珍惜並為之自豪的，並不是他們的物質財富──很多美國人花的是明天的錢──而是自由精神，這種自由精神使他們不願做人的奴隸，也不願做金錢的奴隸。實際上這得益於他們的基督教信仰。和美國人交談，可以發現他們對自己的人格尊嚴和自由保障，有着出人意料的自信，自信到常常忽略的地步。他們深信這些東西是超越於一切個人、政黨、政府和主義之上的，是不可剝奪的，因為它們和人一起，來自上帝，屬於上帝。
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使人的心靈超越世俗社會的一切羈絆，包括人和物的羈絆。人的心靈是自由和尊貴的，直接從上帝那裏得到絕對的善和正義，以良知來正視和評判一切的人、事、物。西方社會在現代化歷史過程中得以平衡安定，可以說，基督教精神不可或缺。而今日美國社會日見衰敗，也與他們漸漸摒棄傳統的基督信仰不無關係。
今天，中國人在羨慕和模仿西方人的什麼呢？中國在追趕西方的什麼呢？與此同時，我們正在拒絕西方的，是什麼呢？這樣下去，後果又將是什麼呢？
中國人需要富裕，但更需要良知，需要超越性的自由精神。
為此，我們需要歷史的懺悔──不僅僅是反省；反省來自理性，而懺悔發自良知在對歷史之罪的懺悔中，
我們才會完成超越，才會獲得新生，如那火中的鳳凰。在懺悔中，我們將回歸良知。良知，正如嚴家其先生所說，是上帝的聲音。惟有良知，才能使人活糜凶鷓希凶孕牛凶?由；因為惟有良知，才給人一顆純潔、寧靜、充實的心靈，這顆心靈能夠坦然面對這個世界，無論東方或西方，精神或物質，高貴或卑微。
我的確有一個中國夢，不是夢見蜂擁的汽車，也不是夢見喧鬧的競選──這些都已是台灣的現實了──而是夢見一張中國人的臉，帶着古老的安詳，帶着天然的自信，微笑着……
寫於一九九二年七月四日 美國獨立日
香港《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