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作者：路百加

一.童

有人說媽媽懷著孩子時的心情會影響到孩子的性格。我時常納悶，為何我的性格灰暗到如此不近人情的地步？後來知道媽媽在懷我的時候我的舅舅死了，媽媽傷心欲絕，把我提前生出來了。

看自己1歲時的照片，一雙眼睛從那時起竟然就像現在一樣沉思而憂傷。度過了一個鬱鬱寡歡的童年。記得大人們說我的陰氣太重，從來不敢在我面前亂說話，因為我什麼都聽得懂。還記得有一個很老很老的爺爺，經常找我聽他說話，他什麼都說，說他想他媽媽了，說著說著就抓著我的手哭。還記得在一個停電的夜晚，我心平氣和的用蠟燭把自己家的窗簾點著了，看著大火乎乎的竄，心裡好痛快。後來大一些了，上了幼兒園，一天看到一個男孩在地上蹲著玩小車，我就隨手丟了一塊磚頭到他頭上，看到鮮血流出來，心裡稍稍害怕。

可是我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控制著我。總之我好害怕，那時雖然很小，卻覺得心裡有一個黑黑的東西。我躺在茫茫的雪地中，坐在小河中突起的石頭上，一整天一整天地發呆。在逃避著什麼，在尋找著什麼。沒有一個人能明白小小的我到底是怎麼了，到底在想什麼？從小，我就是一個寄居的人。雖然當時還不知道「寄居」這個詞。漸漸長大了，孤獨與害怕的感覺也隨之越來越確定，最終固定下來，如影隨形。

二．書

12歲是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我開始拼命的看書。並且多數是被魯迅稱為叫人死的中國古典文學的東西。速度之快讓大人們驚奇。所有的空餘時間都在看書，上課也在看書，吃飯也在看書，晚上躺在被窩裡面還要看到很晚。一年之內就變成了一個近視眼。《紅樓夢》讓我著迷，這是改變我的一本書，我以為在這本書里我找到了一直在找的真諦。我開始深信「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也相信萬事不過是「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以為這就是真諦。我找到了，萬人都沒有找到，所以我驕傲。從那時起我在潛意識裡面開始崇拜和模仿憤世嫉俗或厭世的情緒。

三．虛

童年是一個人靜靜的度過。沒有比較就沒有虛榮;童年在大人的掌管之下，沒有能力就沒有自負。但是虛榮與自負，這一對卵生的魔鬼，一直靜靜的潛伏在我心裡那個黑黑的東西裡面。當我上初中的時候，我開始懂得與周圍的人比較，於是心裡生出極大的虛榮。我在學校里寄宿，開始了獨立的生活，於是我發現自己有很大的能力，並且開始自負。初中是一片肥沃的土壤，可以讓這一對魔鬼以可怕的速度孳生蔓延，甚至扭曲了我的心。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日子，真是羞愧得不忍回首。 我的成績一直是最好的，深得所有老師的喜愛；我的作文永遠是範文；從小到大一直在班裡當幹部；我讀的書當然是最多的……那時並不知道這些能力是誰賜給我的，並不知道榮耀應歸陶匠而不是器皿。我理所當然的把這些都歸於自己的才幹和聰明。這些都極大的鼓動了我的虛榮心而又不滿足。那時我想，如果我時常顯出不愛學習的樣子，而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的話，別人就會覺得我很聰明。於是我時常逃課或睡覺，在課堂上打鬧，努力讓老師忍無可忍最後讓我去門口罰站。竟然虛榮到這種地步。

之後我開始發現他人的肯定能給我極大的滿足感。我開始拼命的掙取別人的認同和肯定。家裡有滿滿一個書架的心理學方面的書，我讀過一些，懂得些迎合人心的東西，又時常叛逆，叫板學校的領導，很快我成了班裡的「精神領袖」。有誰能像我一樣風光呢？有誰能像我一樣有那麼多的朋友和崇拜者呢？有誰能笑得像我一樣開心，痛快？有誰能得到幾乎所有人的信任和肯定呢？我和學校對抗，全班就寫聯名信支持我，我一號召，全班就到老師辦公室示威，我過生日，收到的禮物是最多的，每年收到的賀卡也是最多的。

很多的人都很羨慕我，對於我來說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可是誰又知道我拼命的做這些是因為怕呢？是因為無力承受的孤獨和恐懼呢？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我不能靜下來。否則更深的孤獨和恐懼會迅速地把我吞沒。我要不斷的欺瞞和麻痹自己，讓自己好忙而沒有時間認真的思考自己的真實處境，沒有時間認真的面對內心的黑東西。

寫下上面的話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我本想永遠隱瞞這樣的一段歷史，以免受羞愧和悔恨的痛苦。當時我所認為是光榮的，現在看來都是可鄙的；當時我所用力追求的，現在都是我所唾棄的。不管當時的表面如何，不管當時我顯得多麼真誠，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的算計，知道自己美好的行動後面有一個多麼世俗的動機。這些現在都讓我羞愧得出冷汗。可是最終我決定真實的寫下來，讓大家看那一位全能者怎樣的改變了一個像我這樣被虛榮和自負捆綁的人。他已經除去了我的羞恥。 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兇手殺了人後為了混亂死亡時間，在人死很久以後用電熱毯裹了屍體，等法醫檢查時屍體還是熱的。

我明白我其實是已死的屍體，我所追求的這些東西只不過是給屍體裹了電熱毯。只要一斷電，就會歸於冰冷，溫度也只是騙人的，轉瞬即逝。當初一起喝啤酒，流眼淚的朋友，能承受多久的分別而不生疏？當初無數的歡笑灑落在足跡所行的每一處，能留住多少快樂？

於是我厭倦了，便一下子退了出來。人稱「萬里獨行俠」。我要的是從裡面的熱，是真實的生命的復活，而不是電熱毯的熱。可是我卻陷入絕望之中，並不相信自己真正能找到。

四．鬼

我一直相信著一些遼遠而神秘的東西。

在小時候，由於身體的虛弱我時常看到眼前有金星或是晃動的色塊。每當看到這些奇異的景象我的心裡就充滿了無上的喜悅。我也相信自己能用意念控制事情的發展，動物或人，奇怪的是我時常嘗試，時常成功。

大些了，我開始相信一些世界上已經規定好了的崇拜對象。我是見佛必拜的。每天晚上我向佛禱告，向觀音禱告，也向上帝禱告。我盼望他們當中或許會有聽的。那時我小學二、三年級。

我一直在說心裡有一個黑黑的東西，從這個東西裡面孳生出虛榮、自負、自私、嫉妒、恐懼、邪惡……一系列感受捆綁我，但是最可怕的是鬼。「鬼」這種東西似乎就潛伏在黑東西最黑最深的地方。它是屬於我的，是我的另一面。我一直在逃避它的毒色的眼睛和向我發的召喚。晚上我不敢照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儼然一個鬼。當我和一個女孩子單獨在一起的夜晚，她總會害怕我，說我像鬼。

我也不能看鬼片或者鬼故事。我發現我和普通的女孩是不一樣的。她們看鬼片是一種刺激。而對我，則是一種誘惑或者召喚。我能清楚的感覺到我心裡的那個東西在 應和，在躍躍欲試的想出來控制我，這是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我時常做一些關於鬼的夢，後來就真的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真的。

在一個沒有電的黃昏，我病了一個人躺在宿舍。整個樓就我一個人。樓道里響起了極其吵鬧的奔跑的腳步聲，我對自己說：「妹妹們來了！」門「碰」的一聲被撞開，一大群小小的姑娘沖了進來，都長著一張小小的慘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都扎著兩根小辮，都有發青的嘴唇。她們大聲得喊叫著，笑著，那麼吵鬧，幾乎把房頂都掀起來了。一個爬上我的床，鑽到我的被窩裡，一個坐在我的頭頂，一個坐在我的腳邊，一個爬上我的上鋪的床，兩條腿搭拉著，一個坐在我的對面。她們都在大聲的喊：「起來啦！起來啦！和我們走！」我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說：「別吵，別吵，我再睡會兒。」她們就用冰涼的小手拉我，抬我的胳膊抬我的腿，伸手到我的脖子裡涼我。我始終不願搭理她們，她們鬧了一通，就走了。她們走後，我想起剛才門被撞開了，就起身去關門，可是卻發現門竟然是從裡面插著的。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有時我寧願用「我在做夢」來解釋。可是我的心裡卻非常明白，不是做夢，有另一個自己存在於我的體內。並且很熟悉那個世界，當奇異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竟然不害怕，也不奇怪，似乎是很正常的。可是每次有這樣的事發生之後我的情緒就很低沉，感覺自己生活的快樂被吸走了一部分。

五．咒

阿波羅與達芙妮。

小愛神丘比特為了報復阿波羅的嘲笑，用愛之箭的正面射中了他的心臟，又用背面射中了達芙妮。阿波羅瘋狂的愛上了達芙妮，而達芙妮瘋狂的厭惡他，逃避他。為了躲避將要追上自己的阿波羅，達芙妮懇求父親河神把她變成桂樹。

這尊雕像正是記錄了這個追趕和變形的瞬間。義大利雕像精品中的精品，被稱為「剎那抓住了永恆」的藝術品，是格外的受到繆斯女神的青睞嗎？為何那樣動盪，又那樣沉靜；那樣匆忙，又象徵了永恆。讓人心碎的瞬間，卻又宿命般的安然。

這是我最愛的一尊雕像，也是最害怕見到的雕像。這樣一個永恆的剎那似乎是一個咒，一個預言，命運之神帶著諷刺微笑的臉從雕像背後露出，告訴我我的整個生命中的愛情都要在恆定的追與逃中被消耗，被踐踏，直到我生命的完結。 愛，具有一種毀滅的力量。

用一個詞形容我所有愛的經歷：飛蛾撲火。

從來沒有過平淡的感情經歷，不會輕易的愛上一個人，但一旦愛起來，就如洪水一樣猛烈，就能耗去自己的整個生命。可是就像預定好了似的，每一次，從一開始就是絕望的。

而所有愛過我的人，最後都會被傷到絕望的地步。

愛的毀滅的力量啊，不是毀了愛自己的人，就是毀了自己。

追、逃。

相同的悲劇，化妝成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和不同的載體身上反覆上演。我看透了，煩了，怕了，拒絕了，逃避了……可是淚已經流過了，心已經碎過了，滿身的傷痕哪裡還有可以再受傷的地方？滿臉的疲憊，滿眼的冷漠…… 熟悉的老歌唱起，坐在窗前，回想這過去的幾載歲月：幾個男子，幾段哀歌。眼淚冰冷，順著臉頰滑落。

回憶過去，寫下上面的話，始終緊鎖著眉頭。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啊？其中可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

我不甘心平庸的生活一天，我始終在拼命的尋找著希望。只要是我認為有可能得救的方法，我會投入以全部的激情。讀書、畫畫、寫作、體育、交友、戀愛……我都曾像瘋子一樣為之付出全部。可是我沒有找到。我所得到的遠遠比絕大多數人多，可是我遠遠沒有他們快樂。激情化為喋喋，喋喋轉為默默。 從小，我就是一個拼命奔跑的人。好像在昏暗的古堡的長長的走廊里，孤獨、空虛、恐懼、絕望化作野獸在後面瘋狂的追逐著我。我一邊跑，一邊拼命的捶打著兩側的房門，希望有一扇可以為我而開，可以讓我在裡面躲避，喘息。但直到灰心，直到絕望，直到麻木，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過。 我明白了，我這是何苦呢？生命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好好的享受每一天吧，等在這個世界上服滿了幾十年的役，不就可以回去了嗎？我又問自己，你要回到哪裡？沉默，恐懼。

直到我遇見了那賜真實生命的一位。

他說：「尋找的必尋見，敲門的必給他開門。」